論述文章, 房曼琪

欄中的凋零

【房曼琪專欄】

只能來回不停的踱步
目光所及,是無盡的鐵杆
直到花豹疲累的眼神
慢慢沉落絕望的深淵,直到
鐵牢外綿延的天地,不復存在

強勁堅定的步伐
如今,只能在原地打轉
似乎被一個中央繫住
威武的意志失去了自由
變得麻木消沉

這首詩題名為〈豹〉 ( The Panther ) ( 第一及第二段意譯 ),是本世紀最偉大的德語詩人里爾克 ( Rainer Maria Rilke ) 在一九○五年參觀巴黎動物園後的感觸,將一位被囚禁的猛獸心中的哀戚深刻地描繪出來。此詩被公認為是描寫動物最傑出的德文詩。

無異於野生動物的精神病院

動物園,其實是野獸的精神病院,卻被人當作遊樂場所。一般在動物園所見到的只是病態的刻板行為,無非是憂鬱症的病狀,毫無教育意義。大象長久的左右搖擺身子,獅虎不停的來回踱步,有些整日在原地徘徊繞圈或神經質的重覆點頭,甚至表現出攻擊性行為,正如里爾克詩中形容的豹。

為了滿足遊客們的好奇心,動物園將野生動物從地球的各角落捕捉而來,逮捕入獄。印度老虎、獅子、大象、猴子;亞洲雲豹、花豹、浣熊;美洲的野鹿、狐狸、山貓、羚羊、棕熊、老鷹,及非洲的犀牛、猩猩、斑馬等等。他們被圈養在人工化的環境裡,當作活標本陳列展覽,無異於動物博物館。曾經在被捕時的掙扎、嘶喊、哀嚎、怒吼,早已被歲月消磨為沉默的絕望。從黎明到深夜,他們只能在回憶中懷念那蠻荒叢林以及浩瀚的大草原。

被關在鐵籠、櫥窗內、柵欄裡的動物,一張張無助、沮喪的臉,有如掛在牆上的靜物。僵立在角落裡的犀牛、長頸鹿、袋鼠,似乎已成為槁木化石。遊客往往要觀望好一會兒,才能辨認出蟄伏在櫥窗內的小浣熊、狐狸、狐猴、樹懶。 本是橫越天空的隼鷹,只能站在光禿的樹枝上,遙望鐵網外的天空。許多野生動物得接受馴獸師的棍擊、鞭打來解除他們的野性。園中有攻擊性的動物,他們的利爪、頭角被切除,一如馬戲團動物的遭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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毒殺全家,擄走幼獸

早期動物園內主要以年幼的動物為對象,捕獵商人往往下毒手射殺全體家族,擄走幼兒,尤其是猴子、猩猩、大象,一夜之間他們變成了孤兒。被捕的小象在運輸卡車尚未到達前,手足被綑綁在血跡斑斑、已被殺死的母象旁邊。那些被活捉的動物,有時在運輸中或在動物園裡,因為驚恐、生病或是無法適應而死亡。

因為年幼的動物可以招來更多的遊客與兒童,動物園和其他營利企業一樣,在近幾年來開始就地繁殖,結果造成動物過量的負擔,只好以各種管道清倉。多餘的動物,有的賣給獵人俱樂部,被圈圍在郊外當獵物射殺 ( canned hunt );有的被賣給實驗機構,用作生化、心理、醫療等實驗品;更有許多被賣給馬戲團。年老、體弱的就乾脆在園內解決掉。

違反自然的生活環境

彼得.貝特 ( Peter Batten ),曾任San Jose Zoological主管,花了四個月的時間,親自走訪各大動物園,調查記錄動物的生活環境與生理狀況。以下是他的調查報告:

動物因長年站立在水泥地或硬土上,以至於他們的腳踝、足蹄多半有變形及關節炎。大象整年的站立,負荷約一千五到兩千磅的體重,導致腿部產生關節毛病,足踝畸形腫脹。入夜後,當遊客返去,園門關上,大象的足踝還得被銬上鎖鏈,當作貨物一般。大象和我們一樣是大家族動物,有強烈的親屬感情,在交往中獲得情緒上的滿足。在林中走失數日的大象,當其家族在遠處出現時,彼此會興奮地以吹喇叭的聲音歡呼,開心地亢頸、拍耳、聳鼻、用鼻子交握、互相問候。而動物園完全忽略大象這種群體生活的最基本需要,反而將單一或與另一沒有親屬關係的大象圈養在一起。

貝特指證動物們在動物園裡,無法採集、捕獵適合自己的食物或是選擇適宜的氣溫,在無法適應溫差、濕度、不自然食物的情況下而生病。動物也會出現異常失控的行為,例如,啃咬鐵欄、撕咬自己的軀體、暴食或絕食。許多動物的囚區,四周築有深渠以防範他們逃跑,有些千方百計的想逃離的,結果不是因翻越鐵柵而受傷,就是被淹死在深渠中。

年幼動物被單獨展覽時,有的會夾住尾巴匍在地上打顫。每天被上千個遊客瞪視,對他們是一種心理上的威脅。貝特認為上述的情況都是違反自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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失去了功能樂趣

哈佛大學梵文博士及研究心理分析的傑弗瑞.梅遜 ( Jeffrey Mason ) 在其著作《當大象哭泣時》 ( When Elephants Weep, 1996 ),討論到被囚禁動物的心理狀況。譬如,為什麼動物會在鐵欄中整天徘徊繞圈?為解釋這種反常行為,他提出「功能樂趣」 ( functions lust ) 的觀念,意指動物在自由發揮、使用自己的智力及功能時,能從中得到一種樂趣。 當這些功能被阻撓時便會產生挫折感,以至於造成反常行為。 記得曾經在一所動物園裡,看到北極熊在華氏九十多度的夏日,熱得趴伏在水泥地上喘氣,人工洞穴內更是密不通風。北極熊有極厚的皮下脂肪,是不可能適應熱帶氣候。在大自然,北極凍原及沿岸地帶是屬於北極熊的活動範圍。冬天他們以捕食高脂肪的海豹為主食,夏天採食海帶、果實來充飢。在這天連地,地連海蒼茫的雪原上,冬天有四個月的黑夜,只有北極光如幽靈般漂浮在夜空裡。待產的母熊在冰凍六尺的地下挖掘冰窖,作為生育小熊的巢穴。從十一月到三月,母熊在穴內專心哺餵小熊,不吃不喝。有誰,比北極熊更能耐受孤獨、飢餓及冰寒的環境?有誰,能有如此自我犧牲的母愛?

保護棲地,讓他們有家可歸

近幾年來,已有許多動物學家負起物種庇護及群眾教育工作,從保護蝙蝠到巨鯨,昆蟲到原始林,這種參與正在蓬勃興旺地遍及全球。大型動物園為了改善公眾形象,也開始加入保育工作,一方面幼小動物可用來號召遊客,得到民眾的資金贊助。《反對動物園》( Against Zoos ) 作者詹姆生 ( Dale Jamieson ) 指出,雖然動物園主要是以推廣民眾教育、科學研究及保護瀕臨絕種動物為設立理由,但事實上,動物園仍是營利機構,相對的,保育團體則完全是為了動物的福利。況且,動物園不將重點放在保護動物原棲地的生態環境,動物終其一生仍是無家可歸。每年,全世界各動物園收到的保育經費總數,遠超過所有國際保育團體所得捐款的總數。真正在棲地從事保育工作的反而得不到足夠的運作基金。

有些動物園已轉型為野生動物公園 ( wildlife park ),讓動物有更廣闊的活動空間。筆者曾親去加州有名的「聖地牙哥野生動物公園」參觀,該園的確是比一般動物園改進甚多。但是當我坐在小觀光車上,一面聽著導遊講解,一面放眼四望,感覺園區面積雖大,仍是一片荒涼,仍是矯造。在美國中部一位愛馬的牛郎,傾其家產買下數千頃的草原,作為野馬的庇護區。藍天下,年老的牛郎欣慰的望著那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縱情飛奔的野馬,享受著他們天賦的「功能樂趣」。有人問牛郎,他最大的願望是什麼?他回答,但願幾百年後野馬仍能不受人類干擾,因為這片土地本來就屬於他們的。

打開鐵牢,還給動物自由

動物園的整體運作彰顯人類駕馭萬物的自大心態,從基因改造到動物牢園的生命移植,自以為有移山填海的本事 。當我們在享受爬山、郊遊、野營、潛水時,請給自己閉塞的心開一個窗,請打開鐵牢,還給生活在驚懼、絕望中的生命應有的自由權。

動物園絕對不是兒童的遊樂園,而是名符其實的動物牢獄,是對尊嚴生命的污辱。現有的動物園可以轉型為收容年老、受傷的野生動物庇護所 ( wild life rescue sanctuary ),以動物的身心福利為本,如此才能提供正確的保育實例。否則終生被當作囚犯,他們的生命願望及功能樂趣被完全剝奪,使殘存在欄中的生命,所剩下的只是凋零,只是萎謝。


參考資料:
1. 10 Reasons to Skip Your Next Zoo Visit, One Green Planet
2. Animal Cruelty-Zoos, Vegan Peace
3. Swaying elephants, a pacing bear and a self harming monkey, Katie Amey. Daily Mail.Com, Oct. 18, 2014
4. Peter Batten, Living Trophies, 1976
5. Dale Jamieson, Against Zoos. From In Defense of Animals, Peter Singer, ed. p.108-117, published by Basil Blackwell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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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灣大學哲學系,Columbia College 電影製作。資深動保人士。通過哲學論述來詮釋動物倫理 ( animal ethics)。著作《生命的權益》由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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