論述文章, 房曼琪

真人之息以踵 ─ 莊子的另類思想

【房曼琪專欄】

《莊子》一書,開門見山就是一幅震撼人心的動物景觀。北冥之鯤,體積有幾千里,化身為巨鵬,展翅高飛,羽翼若垂天之雲,橫越萬里,從南極到北極,象徵精神上的超越。中國哲學,儒林講五倫,墨家重實踐,以聖人君子為道德典範。唯獨莊子,捨六藝及禮教的繁文縟節,以古人 ( 早期人類 ) 及動物之天然真性為楷模。「山木」一篇,莊子藉孔子之言形容自己,「辭其交遊,去其弟子,逃於大澤,衣裘褐,食杼栗,入獸不亂羣」。莊子遠離世俗,寧願縱情山野,與鳥獸共處。這是為什麼德國啟蒙時代大哲康德 ( Immanuel Kant,對自然世界及天體頗有研究 ) ,在其關於美學思想的著作《判斷之批判》 ( Critique of Judgment, 1793 ) 中,形容大自然不但能夠給予吾人心靈上寧靜的美感,還可以使人擺脫狹窄、自私的心思,例如花草、鳥兒、動物、山林、流雲,讓人親身體驗到一個普遍性的存在 ( universal being ) 。

古希臘哲人第歐根尼斯 ( Diogenes of Sinope ) ,犬儒學派 ( Cynic philosophy ) 創始人,反對社會成規對個人的束縛。他不修邊幅,衣衫襤褸,甚至有時會去干擾穌格拉底 ( Socrates ) 和學生們對於品德修養的辯論。有一回,第氏在他的「窩裡」曬太陽,正好亞歷山大帝來晤面,他卻不高興的回應:「 stay out of my sunshine!」因為亞歷山大帝擋住了他的好陽光。面對權勢,第氏毫不在乎。同樣,莊子著衲衣、草鞋,「就籔澤,處閒曠」,消遙山水 。某日,楚威王派了兩位大夫來見莊子,有意邀他去從政,莊子諷言:「寧生而曳尾塗中」 ( 秋水 ) 。自己情願活著曳尾泥沼中,要比被高高供奉在廟堂的神龜 ( 早已僵死 ) 自由,毅然拒絕了楚威王的招聘。

大學時,方東美老師特別欣賞莊子飛揚磅礡的氣勢與遨遊天地的至樂。那時讀莊子,心中嚮往的是超曠的境界,沒有深入的瞭解。大四,選修陳鼓應老師的「尼釆」和「莊子」兩門課程,十幾個學生圍坐著大方桌上課。在學術被政治控制的背景下,陳老師是要藉尼釆和莊子的抗議文學來宣揚自由主義。莊子代表思想上的革命,一如尼釆反對基督教。兩者認為世界上沒絕對的真理,這是「觀點論」 ( perspectivism ) 。尼釆的「超人」是來自個人主義,莊子正好相反,是出於「喪我」。對於人生,尼釆以「永恆輪迴」觀 ( eternal recurrence ) 來肯定現世,莊子則完全棄俗 。 早年我用的是郭象註的《莊子》版本 ( 學者們公認外篇與雜篇是來自莊子的後學 ) ,古文的句子頭尾沒有標點,讀起來是一知半解。自己最喜歡的是「秋水」和「大宗師」這兩篇。

中國的聖人之學在封建制度下是為了規範人的社會行為。西方哲學偏重知識論,格物窮理,以辨真妄。莊子的齊物論屬於知識論範疇,更是生命倫理的基礎。在論證方法上,齊物論與歐陸的後現代「解構主義」( deconstruction ) 可說是同出一轍,兩個理論皆要突破「二元對立」 ( binary opposition )。觀念的意義並非是固定不變,而必須依藉其對立的意義,故謂「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」的思考模式。莊子舉例:「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蝍且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」來質疑所謂的絕對真理。齊物就是「萬物齊一」,超越了名相上的類分,「類與不類,相與為類,則與彼無以異矣」觀念本身並沒有絕對性,在結構上是「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」。

《莊子》的寓言故事都是從齊物的立場來解構「人本」的價值觀以及貴賤等級的對待關係,這正是動物權的主要論證,反對以人的尺度來衡量生命的價值。人與萬物並生,與鳥獸草木共存共榮。換言之,以「生命中心論」 ( biocentrism ) 來取代「人類中心論」 ( human centrism ) 。「應帝王」中,莊子曰:「泰氏,其卧徐徐,其覺于于,一以己為馬,一以己為牛」,描寫伏羲睡眠安穩,醒時悠然自得,超越了人與動物的貴賤區分,任人說他是馬或牛,毫不介意。

判斷是來自主觀性的比較和區分,在大自然中,生命自本自根,無所謂高下。莊子運用齊物邏輯來瓦解傳統價值體系,要人們祛除主觀的偏執,無分我與非我,人與非人的對待,打開心胸來平等看待生命,如此才能有巨鵬所象徵的寬闊襟懷與無邊無際的視野。若要達到那種「無待」的消遙境界,先得捨棄人與非人類 ( humans and non-humans ) 的對峙心態,那不就是「相忘」嗎?

莊子是楚人,馮友蘭在其著作《中國哲學史》將莊子的文思體裁與《楚辭》類比,「想像豐富,情思飄逸」。後來自己重讀《莊子》,不再著意於境界上的唯美,而是被哲人悲天憫人的情懷所感動。莊子思想深具啟蒙意義,不但破除了「人類中心」觀念上的茅塞,還包藏了現代社會改革運動的理念,尤其是環境保護及動物解放運動。

關於莊子哲學,學者們大多是從人文立場來解讀,以其承接老子的道法自然。其實《莊子》書中還蘊含了在中國哲學史上獨一無二的「另類思想」,跨出了主流意識,將人與自然的關係還原到本然 。「馬蹄」,根據陳鼓應著的《莊子今注今譯》,是在批評政教措施對人性的約束。我讀《莊子》是從生命層面來切入,「馬蹄」對動物有相當生動的描繪。和人一樣,他們也有喜怒哀樂,「夫馬,陸居則食草飲水,喜則交頸相靡,怒則分背相踶」。莊子觀察馬的習性,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盡情奔馳,快樂時,彼此親暱的用脖子相互摩肩擦背。莊子寫馬的真性,「馬,蹄可以踐霜雪,毛可以禦風寒。齕草飲水,翹足而陸」。

莊子認知動物也有意識、慾望、感情、性格、喜好,的的確確是具有「人格性」 ( personhood ) 。可是「伯樂」對待動物一如奴隸,用皮鞭來制伏,把車衡和頸軛加在馬身上,將他們拴在馬槽裡,烙上印記,讓他們餓著、渴著,結果大半的馬匹便夭死了。「馬蹄」不止是對執政者的諷嘲,還透露出莊子心中對被虐生命的傷痛。

「秋水」篇是批評人對生命的宰制,透露出莊子的護生思想,例如,「牛馬四足是謂天,絡馬首,穿牛鼻是謂人」。牛和馬天生自由,不是人的工具。另外,透過「胠篋」,莊子描寫「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,則鳥亂於上矣;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,則魚亂於水矣;削格羅落罝罘之知多,則獸亂於澤矣」。這是抗議人們用弓箭、鳥網來干擾飛鳥,用鉤餌、魚網來侵亂水中的魚,設置獸檻、兔網來驚嚇棲息在藪澤的野獸。莊子語重心長,人為什麼要去干擾其他生命呢?他主張廢棄籠子、鳥網、獸夾器,任他們率性「宜栖之深林,芷遊之壇陸,浮之江湖,食之鰍鰷」( 至樂 ) ,自由自在的棲息於深林,浮遊於江湖,使其自己 ( let it be )。換句話說,莊子是在維護動物的天賦權益。

有一次,Victor H. Mair教授 ( 美國中文權威及老莊學者 ) 來這裡的聖約翰學院演講 ( 學院以哲學為重 ) 。Mair 對莊子有獨到的研究,在他眼中,莊子是徹底的自然經驗主義者,一個絕代詩人。Mair將《莊子》的文體與伯拉圖記錄的穌格拉底對話作比照 ( 伯拉圖的《理想國》亦被譽為古希臘文學鉅著 ) 。類似懷疑主義,莊子以詼諧的對話方式藉歷史人物,如老子、孔子、惠子、顏回、神話人物以及各種動物來解構儒墨對是非的絕對立場。演講完,討論會上我問Mair對《莊子》的故事,哪個最有意思?他覺得莊子是個語言天才,特別喜歡渾沌之死 ( 日鑿一竅,七日而渾沌死 ) 及井蛙的寓言。井蛙故事裡,北海神以為井蛙不可語於海之大,拘於環境,夏蟲不可語於冰寒,拘於時限。莊子是在諷刺人的井蛙之見,「以其至小,求窮其至大之域」。這一段使人聯想到伯拉圖的「洞穴寓言」 ( Allegory of the Cave ) 。在沒有光線的洞穴中,人們的手腳被鏈子繫住,所看到的只不過是虛幻的現象 ( 意見、小知 ),卻誤以為是真實世界。伯拉圖認為洞穴外面陽光普照的天地才是宇宙本體 ( 真理、大知 ) 。

《湖濱散記》的作者梭羅 ( Henry David Thoreau ) 也是個隱跡山水的詩人。書中,「與動物相鄰」 ( Brute Neighbors ) 及「冬天里的動物」 ( Winter Animals ) 兩篇散文,記載他自己與鳥獸比鄰而居,一點也不感到孤獨。在《The Winged Life》 ( 梭羅詩集 ) 書中,描繪梭羅久久蹲在湖邊,屏氣凝神看著在水裡游動的小東西。莊子亦然,在森林、溪澗,專注的觀察各種形形色色的動物。《莊子》的故事有如一幅「百獸圖」,裡面有天上飛的 ( 鴟鴞、烏鵲、鷂鷹……) 、河中悠游的 ( 魚、蝌蚪、鰍鰷…… ) 、棲居深山裡的 ( 狸狌、老虎、猿猴、麋鹿、狸猫…… ) 、還有各種昆蟲等等 ( 螳螂、桑蠶、蝸牛…… ) 。可見莊子對動物的體態、習性、行為、食物和環境都有相當豐富的知識,並紀錄在竹片上,札成篇卷。梭羅與莊子,兩者的思想理路皆含有生態保育的芻形論證。

與莊子同一時期的古希臘大哲亞里斯多德著有《動物歷史》,其門生亞歷山大帝每次出征回來,必為亞里斯多德帶來各種珍禽異獸,以供他觀察、研究。亞里斯多德將自然界生物種類依照等級來排行,人類君臨天下,因為具有理性靈魂,此即「存有之大鏈環說」 ( The great chain of beings ) ,對西方形上學有深遠的影響,這是動物的不幸。莊子持相反見解,「以道觀之,物無貴賤……貴賤不在己」 ( 秋水 ) ,這也是生態學的立場。人與其他形狀的「非人」,彼此在演化歷程中都是有親屬的關係。天地萬物都是自然的造化,在生態環系中物種的關係是相輔相成。

莊子早已觀看到「萬物皆種也,以不同形相禪,始卒若環,莫得其倫,是謂天均」 ( 寓言 ) 。陳鼓應的解釋:「萬物各有種類,以不同形狀相傳接,循環始終,沒有端倪,這就是自然均平。」莊子的齊物觀與當代進化論學者的看法是相符合的,以「生物多樣性」來取代早期的進化觀 ( 認為進化便是進步 ) 。物競天擇,每一物種的「平行進化」是相對於不同的環境因素,各有天賦價值,無所謂優劣。人,不是進化的終極。

莊子身著粗衣,雙腳趿著開了口的草鞋,在河畔看魚躍,聽蛙鳴。「秋水」篇末,莊子和惠子同遊濠江,形容自己也能感受「魚之樂」。惠子認為人是無法體驗動物的內在主體經驗,而莊子回以「同理心」的可能性,生命之間是可以相互感應。

莊子經常提到江澤、籔澤、湖沼、池塘,覺得自己在那裡和魚一樣,也能相忘於江湖。水,是生命的起源,「至樂」篇最後一段記載類似物種進化的說法,「萬物皆出於機」。「機」就是大自然運作的機制。莊子形容生命起源於水中的微生物,在水陸交接之處長出各種植物,在地上生成蝴蝶、化為蟲體,之後成為鳥,滋生成馬、演化出人,而「人又返入於機」。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,大家都是地球上的過客,應彼此珍惜。

兩千多年前,莊子早已建議人們不要在山裡築路、開隧道,在河上築橋、行舟;也不要去干擾動物的原棲地,「山無蹊隧,澤無舟梁,萬物群生,連屬其鄉。禽獸成羣,草木逐長」,其實這就是在講環境倫理 ( environmental ethics )。又:「亂天之經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;解獸之群,而鳥皆夜鳴;災及草木……治人之過也」 ( 在宥 ) 。「玄天弗成」意思是地球生態完全被擾亂。

人類遮天蓋地的經濟活動正在給地球帶來空前的災難,殃及草木鳥獸,這不就是「以人滅天」?莊子引喻,「鷦鷯巢于深林,不過一枝,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」 ( 消遙遊 ) 。這句話是將人的「慾壑難填」來與動物在居與食的知足常樂作比照。如果大家可以有舟車而無所乘之,安其居而不遠遊 ( 道德經第八十章 ) ,也就是少開車、少坐飛機、遊輪,天空和海洋就不會那麼污染了。

《莊子》的象徵寓言主要是圍繞在人道與天道的分歧議題上。「大宗師」裡,莊子從觀察星象,太陽、月亮、北斗星的運行,來分辨「知天之所為,知人之所為」。人類是從棲居樹上的大猿演化成直立的「今人」 ( homo sapiens ) ,那麼「人之所為」的目的是什麼呢?古希臘哲學認為人是理性動物,實際上,理性卻變成了巧智 ( instrumental reasoning ) ,相對於動物的「朴」與「拙」,即「天之所為」,莊子認為是背道而馳。

「大宗師」將人在生命層次上重新定位,由此延伸出人與其他生命「同體共生」的哲學。「大宗師」不只是在呈現真人的面貌,大宗師就是大化,可翻譯成恩澤萬物的「蓋伊亞」( Gaia ) ,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地女神。「吾師乎,䪠萬物而不為義,澤及萬世而不為仁,長於上古而不為老,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」。「刻雕眾形」意謂從地球母體演化出各種形狀、體態的物種,永續生存而不為老。

莊子是如何處理生與死的議題呢?在「大宗師」裡,形容動物能安於生死的自然意識。在「至樂」形容生與死有如四季的流轉變遷,物質的聚散,「察其始而本無生;非徒無生也,而本無形;非徒無形也,而本無氣」。比較起來,人的一生勞形怵心,只是為了安頓這個「我」,而這個「我」其實是由彼與此的關係所堆積起來的。無我,就無所謂生死,同樣,佛教的各宗各派對「了生死」皆有詳盡的論述。莊子示意,當人成了「天地之友」,那麼就和所有的生命一樣,生與死,就好比白晝與夜晚的自然交替,無始亦無終。

本文是以迴旋進展的方式來呈現莊子的「另類思想」,那就是要回復人的天然真性。法國大思想家蒙田 ( Michel De Montaigne ) 及盧梭( Jean-Jacques Rousseau ) ,兩者皆以自然人 ( natural man ) 為典範。盧梭是法國大革命的思想先驅,在研究人類歷史發展過程之後,其結論是文化及制度措施的設定,其實是倒行逆施,無異於是人類的堕落史。社會機構的規矩準繩,致使人心窒息,尤其是私有制的訂立,造成了社會上不平等的貴賤等級。盧梭主張回復到文明之前的原始社會,因為在大自然中,萬物沒有地位不平等的现象,人與人之間亦無貧富、主僕之分。

盧梭對文明的評語是:「人生而自由,卻處處被枷鎖」 ( man are born free, but everywhere they are in chains ) 。因此,在其文學鉅著《愛彌兒》( Emile ) 裡,詳述隨順自然本性的教育方式。《愛彌兒》是盧梭對「理想人」( ideal man ) 的構想,與莊子的看法互相呼應。莊子外篇「駢拇」裡寫:「鳧脛雖短,續之則憂;鶴脛雖長,斷之則悲」,不也是在批評仁義規範對天然稟賦的約制?「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囂囂也?」莊子比照古代歷史的政權交接,從帝堯、大舜、大禹到殷、文、武王,他們治理天下,將君臣禮教作為統制社會的工具 ( 根據韓非子 ) ,人民有如「鳩鴞之在於籠也」( 天地 ) ,這是對人的自然性情的枷鎖。

魯梭認為在大自然中,每個生命各司其職,有其天賦權益,這種現象的普遍性是不證自明。莊子亦然,「夫至德之世,同與禽獸居,族與萬物並。」在原始社會,人與禽獸是比鄰而居,地位平等,那種自然狀況,如今已被大家遺忘了。

基本上,魯梭和莊子,兩者的思想核心都是在解說自由及平等的真意。魯梭的自然人倒是有一點像莊子形容的真人。不過真人是完全沒有我與非我之分,他的情緒起伏和意識狀態已與四時溟合,「淒然似秋,煖然似春」。

身處戰國時代,不論走到那裡, 莊子放眼望去,「死者相枕也,形戮者相望也」,都是因為政治上的爭霸。貫穿《莊子》一書的對答即是在闡明老子的無為而治。今日,科技上的爭霸,更威脅到陸洲、海洋與大氣層,正如莊子對三皇五帝的批評:「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墮四時之施」( 天運 ) 。那樣的治理,會將地球推向毀滅。這樣下去,怎麼辦? 如今,自動科技代替了勞力。人,存在於一個斷裂、虛擬的世界中,與生命失去了連續性,「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」( 齊物論 ) 。奇怪的是人們對那看不見的形上世界,會毫無依據的將其神化來崇拜。對這些眼前看得見,有五官四肢、喜怒哀樂的,反而不知珍惜。億萬活蹦跑跳的生命被關進不見天日的鐵牢,猶如晦暗無聲的影子,不能飛、不能動,在污穢中苟延殘喘。

老子的象徵語言深奧窈冥,充滿玄機,譬如以「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」來形容道。比較起來,莊子的另類哲學是具體的,給人一種親切的真實感,有聲音、形象、動作、感情。他要人們用四肢、肺腑來感覺大地的脈動。

不是嗎?每次一打開大門,小狗就像是上了發條,箭似的衝向山坡,全身毛髮都在欣快歡躍,好像是第一次聞到泥土。啊,世界也 就這麼展臂相迎。小狗興奮的追逐在河邊吃草的野兔和低空掠過、惡作劇的烏鴉,盡情的享受在大自然裡感官觸覺上的釋放。「真人之息以踵,眾人之息以喉」 ( 大宗師 ) ,這一句話可以說是莊子的思想精華。真人的氣息是來自腳跟,「踵」含有親近腳下泥土的旨趣。地球上,所有的動物都是用腳跟來與大地相交流。道,是用双腳、四肢在野地裡走出來的 ( 這篇散文不也是在遊蕩山林時隨踵而來 ) 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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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子的另類寓言,可說是一部動物啟示錄。莊子的自由主義不只是要個人從社會制度解放出來 ( 類似無政府主義 ) ,更是要解放所有被人類手鐐腳銬的生命,使「萬物不傷,群生不夭」。

家,在一個小小河邊。喜歡和小狗,在黑夜與晨曦交接,天邊裂出第一道曙光時,來到草坡上,迎接新的一日。在這風起雲湧的大漠上,可以聽到天籟與地籟的交響。朝陽下,河面上波光粼粼,鳥群在樹叢穿梭、唱歌。還有許多動物鄰居,挖穴道的地鼠、令人掩鼻而逃的臭鼬鼠( 經常悄然無聲的出沒在院子裡,尤其是在半夜裡 ) ,草叢裡捲伏的蛇。雨季過後,河水乾涸了,附近的毛小孩們便在河床的沙石上追逐嬉鬧。

春天,光秃的樹枝披上了新綠。小鳥們成雙結伴,四處尋找安全避風的地方築巢,嘴裡叼着樹枝,來來回回的忙著建造他們的育嬰房。待產的母鳥,甚至築巢在長满利刺的荊棘叢裡,這樣就可以安心不怕老鷹來了。仲夏夜晚,經常在睡夢中聽見郊狼 ( coyote ) 成群奔馳而過的嚎吠,由遠而近,宛若印第安人尖銳的呼嘯。秋末,蘋果熟了,小鳥、松鼠們就更加忙碌,吃不完的有田鼠來收拾。冬天飄雪時,這些野地居民個個消聲匿跡,四個月不見蹤影。向陽的山坡上冒出大大小小的土堆,是地鼠們掘的洞穴來避霜寒。他們是這麼和諧的「安時而處順」。

「夫大塊載我以形,勞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」 ( 大宗師 ) 。大塊就是大地,會生育的母體,從那裡長出森林,嶐起山脈。啊,存在是如此單純的生與息。生命可以在這「大塊」上醒來,到處走走停停,然後躺下。

消遙的心是慷慨的,善良的,可以讓一切眾生都自由自在。然而,對那些在人類手下被奴役的生靈,莊子心中必然還有無法化解的悲憫罷。

蒼穹下, 飛鳥與藍天合一,魚與江澤合一,那麼人呢?

 

註 : 本文參考主要是根據陳鼓應《莊子今注今譯》,中華書局 1990, 2005


02_179房曼琪

台灣大學哲學系,Columbia College 電影製作。資深動保人士。通過哲學論述來詮釋動物倫理 ( animal ethics)。著作《生命的權益》由台灣動物平權促進會出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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